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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人想，我选你出来就是让你来改变的，既然你不能改变，那你就离开。这恐怕是马克龙最糟糕的结果了。

只有天知道。

这也许是埃马纽埃尔·马克龙自从站在聚光灯下并且让世界都认识自己后，最艰难的时刻。

自从去年发生了“黄背心”抗议事件与之相伴的暴力以及由恐慌驱动的政府政策180度大转弯后，“下课”二字竟然成为了时政新闻里法国民众们对于这位曾备受期待的现任总统最频繁使用的字眼。

要知道在2017年5月8日，马克龙击败极右翼政党勒庞赢得了2017年法国大选后，世界上有超过一半的新闻头条称法国将在这位非政党出身的政治家带领下，翻开载入史册的政权格局。就连一向犀利的英国《卫报》也描述马克龙是“深陷困境但依旧伟大的国家最好的希望”。

不仅如此，法国前总统奥朗德也对马克龙有着极高的评价，称他“捍卫那些能够把法国人凝聚在一起的价值观”。

热闹和光环，一年后一起消失在了这位1977年出生于距离巴黎以北大约140公里的小镇青年面前。尽管在此之前这位极富个人魅力的青年才俊在法国商政界早已声名显赫。

譬如他毕业于法国顶级高中、随后就读巴黎第十大学、巴黎政治学院、法国国家行政学院等名校，攻读哲学、财经等专业。27岁时，于法国经济部任职，3年后辞职赴罗斯柴尔德和席埃银行任投资银行家，主理了雀巢和辉瑞之间的著名交易。

2012年，马克龙正式弃商从政，进入爱丽舍宫并被任命为副秘书长。两年之后时年36岁的马克龙出任法国经济、工业和数字经济部长。2016年11月，马克龙正式宣布以独立候选人身份参与总统竞选，不寻求社会党支持，并依照自己姓名的首字母缩写创立新的政治派别——“前进运动”。

不过这之后有人评价：这位新当选的法国总统认为，法国人不想要一个“普通人”总统；他们要的是一个体现权威的强势人物。所以这位法国第五共和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上任之初，就有媒体将其誉为亚眠市飞出的拿破仑。但这种评价对这位曾将自己总统风格定义为“朱庇特式”的法国新领导人来说是完全合理的。

当然这些是后话了，对马克龙来说，当选那天晚上，在半明半暗中独自缓缓而行，让人感觉没完没了。就职典礼当日，他站在一辆军用车上缓缓驶过香榭丽舍大街，整座巴黎仿佛置身于马克龙的“支持者”的海洋中；但那一刻，车上只有他一个人。

2018年12月31日，巴黎当地时间晚八点，电视台提前播放了马克龙在爱丽舍宫录制长达15分钟左右的新年愿景的演讲，强调“无法即刻就兑现他竞选时期许下的承诺”，但呼吁民众相信他的改革是为了“人们更好地生活”，并期待重聚民心，挽救改革。

民调结果给他的新年致辞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据法国民调研究机构opinionway在1月1日发布的调查显示，约有6成法国民众对总统的新年演讲不满意，认为马克龙的讲话“毫无说服力”。其次，“黄背心”团体随后爆发新一轮示威，就在前一天，马克龙政府召开了2019年首次内阁会议。

德国《慕尼黑水星报》总结道：“马克龙在法国受到的压力不断增大，其形象开始发白褪色。他又勇气十足地走向国外，实际却在原地踏步。”

谁会知道，这位从政坛新秀迅速变成一国之首的年轻人，正一步步走向他的至暗时刻。

想当欧洲新王？

马克龙的竞选成功，在很大程度上依靠的就是明确力挺欧盟的立场，以及改革欧盟的决心。

不仅如此，这位法国总统的目标是想当欧洲新王。在德国总理默克尔宣布无意连任后，她在欧盟的影响力逐渐下降，马克龙已成为带领欧盟的核心人物，但在领导欧盟问题上，马克龙还不能从默克尔那里接过领导号角，除了坚持“德法轴心”之外，他还需要默克尔的政治经验，以及解决问题的才能。

若无这位德国总理，他不会有多少机会。

所以目前在难民政策上，马克龙给予默克尔坚定的支持，但是在欧元区改革和欧元区预算问题上，双方仍存在尖锐的冲突。

去年年初，在法德签署《爱丽舍宫条约》55周年之际，为深化法德合作，马克龙和默克尔于巴黎会晤时，就制订新的《爱丽舍宫条约》达成一致。双方发表的联合声明说，法德双方将在四个方面深化合作：应对未来经济挑战、推动两国社会和民众交流、共同应对安全与发展问题、应对全球化挑战。

尽管所有的联合简报和承诺在当时看起来是多么美好，19个月后，欧盟新未来愿景却是非常脆弱。在“黄背心”运动席卷巴黎街头，以及德国政府内部拖延之后，马克龙改变了策略，宣布提高最低工资以及为养老金领取者减税，一连串的支出承诺意味着他计划以法国新的预算方案来赢得德国保守派的支持。

一方面，法国在全球化中的位置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在全球经济上的重要性持续下降。另一层面，政局纷乱，马克龙为力保政权，似乎已无力处理欧盟事务，欧盟面对潜在领导层真空的危机。

法国预算部长杰拉尔德·达曼宁表示，新的支出计划可能会使法国明年的赤字达到3.4%，超出欧盟3%的限制。在可预见的未来，法国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德国和欧盟身上。

布鲁塞尔欧洲政策研究中心主任丹尼尔·格罗斯说，“马克龙正在努力实现自己的改革，他知道他与默克尔成为朋友或者得到欧洲财政部长的支持并没有使他在抗议者中树立威信，他把他的’重启欧洲’计划抛掉了。”

就在眼下，马克龙还和他曾经的盟友——美国总统特朗普渐行渐远，除了因为此前美国从叙利亚撤军以及退出《巴黎协定》等问题产生分歧之外，关于征收钢铝产品、互联网巨头等关税问题也让法美之间的关系持续降温。

2018年11月6日，就在马克龙在法国凡尔登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百年纪念活动时呼吁建立“欧洲军”以抵抗来自美俄等国的影响后。特朗普一回到美国，就对马克龙发起了攻击，从当地时间13日凌晨3时起的两个小时内，他连发了五条推特攻击马克龙。

马克龙回应称，他尊重特朗普是因为美国和法国是长期的盟友，法国还曾帮助美国赢得了独立战争。

报道认为，这是马克龙对特朗普嘲笑法国人在二战中投降的回应。“我认为他是在玩弄政治(游戏)，我让他表演。”马克龙还说，“美国曾经是也将继续是我们的盟友，是一个需要我们承担所的风险，还要承受最复杂操作的一个盟友。但是盟友并不意味着成为附庸国。”

马克龙虽然极力想让法美之间的关系处于平等状态，但是仍有部分人嘲笑马克龙是默克尔的傀儡，在选举前的最后一次辩论里，法国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国民阵线的领导人玛丽·勒庞还曾说，“法国终将会被一个女人所统治，不是我，就是默克尔女士。”

另一个法国

2018年12月21日，是马克龙的41岁生日。但这一天连同刚刚过去的一个月，他在爱丽舍宫里过得极其艰难。

11天前，为了回应已爆发的第四轮“黄背心”运动，马克龙被迫宣布国家进入“经济与社会紧急状态”，其命令政府与议会立即采取措施，以改革税收规则与其他影响工人阶层收入的政策。

“黄背心”运动事件的起因在于，马克龙上台后积极推动法国减少对化石燃料的依赖。此前，法国的柴油价格随着政府税收政策的调整，已经上涨了23%，马克龙还宣布要从2019年起再上调燃油税，并且还要开征第三大税——二氧化碳税。

谁也没有想到，此举引发了法国民众不满共鸣。11月17日，28.7万法国人穿上司机都会配备的黄马甲，第一次走上街头，抗议油价上涨以及燃油税进一步增加，由此一发不可收拾。

事实上，燃油加税是马克龙前任奥朗德政府时期的既定政策，民众之所以如此愤怒，根结还在于马克龙辜负了他们的期望，“我选你出来就是让你来改变的，既然你不能改变，那你就离开。”

当然，这不是法国第一次宣布进入“经济与社会紧急状态”，在奥朗德执政时期，法国就曾进入过经济与社会紧急状态。但此次爆发的“黄背心”运动已经成为法国过去50年来最严重的一场抗议示威运动，由于游行示威不断升级，《法国侨报》甚至在报道里写道，“美丽的香榭丽舍大街在哭泣……”

酒店窗外，整座巴黎在燃烧。

香榭丽舍大街尽头，法国最著名标志性建筑、象征胜利与辉煌的巴黎凯旋门内部博物馆遭打砸抢洗劫，多件文物遭破坏。这场运动已造成多人死亡、上千人受伤、被捕。令人意外的是，据民调，“黄背心”运动获得了70%法国人的支持。

不止如此，法国还成了群众运动的“输出国”，欧洲其他国家也迅速发生连锁反应，“黄马甲”的身影，开始在欧洲大陆扩散。与此同时，法国国内经济受到重创，法国央行甚至已将第四季度法国GDP增长率从0.4%下调至0.2%。

各行各业或多或少均受其影响。服务领域因“黄背心”运动的冲击而放缓；交通、餐饮、酒店和汽车维修服务领域的表现都下滑，交通运输流量明显减少；汽车制造商雷诺、标致和雪铁龙订单增长放缓。另外，反政府活动扩展到整个法国，法国12月份新车注册量下滑15%，作为欧洲第三大汽车市场，法国仅次于德国和英国，其汽车销量也保持3年强劲增长，但去年月度销量表现出现较大差异。此外，持续近一个月的暴力行为使法国的国家形象受损，外国投资者因此更加谨慎。

当然，法国人也有这么做的理由。

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法国经济起飞，经历了“光辉30年”。而从1980年代末开始，法国GDP增长率在负数和5%之间起起伏伏，难以升上六七十年代的高点7%，近十年更是多徘徊在0.2%~3%间，荣光早已消失在了法兰西共和国的上空。

特别是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法国经济增长乏力，失业率一直上升，有时会超过10%，高于欧元区平均，甚至是德国、英国的两倍还多，25岁以下年轻人失业率甚至达25%。

2012年11月，英国《经济学人》杂志称，法国是“欧洲心脏的定时炸弹”，“希腊、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都出现了大规模罢工及与警方的冲突，改革、预算缩减的压力很大，而更大的问题在于法国。”这进一步刺痛了法国人神经。同一时期，德国、英国等都开始从经济危机中恢复元气。

对未来缺少希望、对衰退的担忧使人们变得激进，这种情绪与那个曾经的浪漫之都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不愿再被落下。

纵观近30年，虽然法国政治一直奏响着类似的旋律：总统在一片乐观情绪中被推举上台，宣称彻底改革能让法国经济腾飞、失业率下降，然后，总统既没能推行所承诺的变革，法国经济也持续低迷至总统下台。但天真的法国人也许忘了一个事实，在马克龙出现之前，“改革”这两个字从古至今在法国就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停奏的马赛曲

有人说，去年年起轰动世界的“戈恩被逮捕”事件，间接原因是马克龙的“法国优先”政策。

2019年11月19日下午4时30分，日产汽车公司、法国雷诺汽车公司和三菱汽车公司的会长卡洛斯·戈恩被“东京地方检察院特别搜查本部”带走。

当天晚些时候,日产汽车公司社长西川广人在公司总部召集媒体举行了发布会，列举了戈恩的三大罪状：隐瞒巨额收入、搞个人独裁、以及动用公款用于私人投资。

在戈恩被捕之后，马克龙以及法国政府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称法国政府作为股东非常关注本次事件。

要知道就在11月8日，戈恩还曾邀请马克龙参观了雷诺的莫伯日工厂，并在发布会上宣布将会在这个雷诺工厂生产日产电动车。

就在几天之后的G20首脑峰会上，出现了马克龙紧追日本首相安倍首相的一幕。

可以说戈恩被捕，已经从一个企业高层的经济问题上升到了牵扯国家的“保卫日本汽车业”和“法国优先”之间的博弈。

不过长期采访雷诺的法国财经媒体LesCchos的记者了解到，法国政府可能与戈恩谈过一个对赌协议。身为最大股东的法国政府支持戈恩连任，作为交换条件，戈恩要促成雷诺、日产的合并。

2018年4月，戈恩宣布调整日产与雷诺的持股比例，在之前19年中戈恩从未踩入这个雷池。但与日产长年打交道的汽车资深媒体人井上久男对此认为，从进入18年之后，戈恩完全没有避讳自己充当法国政府吞并日产的武器这一角色。

不仅如此，将日产变为雷诺的全资子公司，生产基地迁往法国，这也是马克龙构想，从此可以明显看出“国家政策”的一面。所以与增加日产的企业价值相比，法国政府更重视法国的产业振兴和创造就业。

“这是日法两国的日产争夺战”、“应维护日本的国家利益”……在媒体和互联网上，有声音如此敦促日本政府采取行动。11月22日，日本经济产业相世耕弘成在法国与该国经济和财政部长布鲁诺·勒梅尔（Bruno Le Maire）紧急磋商了日产问题。

雷诺-日产-三菱联盟的前途已发展为外交问题。那么，在这个问题中，“国家利益”有哪些呢？

除了包括围绕国际社会评价和地位的博弈之外。汽车产业对日本来说最为重要，这一点不言而喻。如果不能维持三家联盟的现状，为了保护日产，日本国内要求增持雷诺股票等强硬举措的呼声或将加强。

但是，汽车的重要性对法国来说也是一样，更何况马克龙的政治环境越发举步维艰。

不过对于马克龙而言，哪怕曾是“战友”也已经决定翻过这一篇章，积极寻找雷诺汽车下一任CEO。

了解法国历史的人几乎都知道，在法国路易十六时期，由于社会矛盾日益激化，在这个时期创作的进军歌曲《马赛曲》成为了鼓舞斗志象征自由的赞歌，更揭开了法国大革命的序幕。而这首自由之歌，法国民众唱了整整两百多年。

但哪怕已经过去两百多年，自由二字，仍像是法国画家欧仁·德拉克罗瓦为纪念1830年法国七月革命而创作的那幅名为《自由引导人民》的油画，高挂法兰西第五共和国上空。

如今法国经济社会改革已经进入最艰难的阶段，改革进程放缓，此前改革本身的问题集中爆发，民众的不满又牵绊住继续推进改革的步伐，面临进退失据的尴尬局面，马克龙陷入的泥潭又何止一池。

就在马克龙当选总统的那年年底，《经济学人》曾以“年度国家”称号赞美了一个“超乎想象”的法国：“当众多国家走向封闭，马克龙领导下的法国似乎正向全世界的人员、货物和思想开放。”一些批评者预测马克龙的改革会行之不远，《经济学人》称之为“吹毛求疵”，并提醒说：“他们也许忘了，在马克龙出现之前，改革在法国是多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对，法国民众已经忘了。

文/曹旻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