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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于美国《外交》双月刊11~12月号，作者伊恩·布雷默（Ian Bremmer）为美国著名政治风险研究与咨询公司欧亚集团现任总裁。转载本文并不代表C次元认可其观点，请读者们注意甄别，文章配图与图注为C次元方面添加。】

伊恩·布雷默（Ian Bremmer）毕业于美国斯坦福大学政治学专业，拥有博士学位。近年来，其撰写过许多涉及美国政治走向分析，以及中美关系的文章，是美国著名中美问题专家之一。尽管其观点相对较为中立，但基于美式政治观的局限性，其对我国的认知较之实际仍存不小的偏差

近400年来，国家一直是全球事务的主要参与者。这种情况正在发生改变，一些大型技术公司在地缘政治影响力方面可以与国家相匹敌。亚马逊、苹果、脸书、谷歌和推特已经控制了社会、经济和国家安全的某些方面，而这些方面长期以来一直是国家独有的责任范围。以技术企业为首的非国家行为体正在日益改变地缘政治。

作者的描述其实并非完全准确。近400年来，也曾经有一些超级企业跻身世界舞台，与国家机器一同参与全球事务。图为这类超级企业的鼻祖，荷兰东印度公司位于巴达维亚（今印尼首都雅加达）的总部大楼

然而，对美中技术竞争的大多数分析都陷入了一种国家主义的模式。它把技术公司描绘成敌对国家间冲突中的“步兵”。但科技公司不仅仅是政府手中的工具。这些公司正日益塑造政府运作的全球环境。他们对技术和服务有着巨大的影响力，而这些技术和服务将推动下一场工业革命，决定国家如何投射经济和军事实力，塑造就业的未来，并重新定义社会契约。

在数字空间行使“主权”

现在是开始把大型科技公司与国家等量齐观的时候了。这些公司对一个迅速扩张、超出监管机构管辖范围的领域行使一种主权，则就是数字空间。

政治学家依靠一系列广泛的术语来对政府进行分类：又“民主国家”“独裁国家”和“混合政权”，意即两种体制的要素合二为一。尽管技术公司像国家一样无法对其进行严格的分类，但有三种广泛的力量在推动它们地缘政治态势和世界观：全球主义、民族主义和技术乌托邦主义。

作者在此列举的政府形式分类，其实形成于最近25年。原本，“民主国家”是美国以及其欧洲盟国对于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的定义，并自诩为“自由国家”。但随着苏联在1991年12月25日的解体（图为当天19点38分苏联国旗自克里姆林宫顶降下的历史照片），“民主”一词被欧美所篡夺，并成为其自我标榜的头衔之一

最大的科技公司在努力影响全球事务，当此之时，这些类别反映了它们所面临的选择。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互联网日益碎片化，技术公司服务于他们所在国家的利益和目标，还是大型科技公司将毅然决然地从政府手中取得对数字空间的控制权，从而让自身摆脱国家边界的限制，成为真正的全球力量？抑或，国家统制的时代最终可能结束，取而代之的是技术精英，承担起曾经由政府肩负的提供公共产品的职责？分析人士、决策者和公众最好了解这些截然相反的观点，这些观点决定了这些新的地缘政治参与者如何行使其权力，因为他们之间的相互作用将决定21实际的经济、社会和政治生活。

要了解技术公司和政府之间如何争夺地缘政治影响力，了解这些公司权力的性质非常重要。他们可用的工具在全球事务中是独一无二的，这就是为什么各国政府发现很难约束它们。

今天最大的科技公司有两个关键优势。首先，它们并不完全在有形的空间中运行或行使权力。它们在地缘政治中开辟了一个新的领域：数字空间，并对其施加主要影响。人们越来越多地在这片广袤的区域内生活，而这片广袤的区域是各国政府所没有也无法完全控制的。

这一事实长生地影响在公民、经济和私人生活几乎所有方面都能得到反映。在当今许多民主国家，政客们在脸书和推特网站上赢得粉丝的能力，也即意味着获得选举获胜所需的资金和政治支持。

网络超级科技企业的权力有多大，仅从美国前总统特朗普的“封号事件”即可见一斑。事实上，发生在特朗普任期尾声的该事件，就性质而言是一场科技企业在数字空间中兑现政府不折不扣的“政变”

科技公司不仅对公民在数字平台上的行为行使某种形式的主权，而且还在对行为和互动产生影响。脸书网站上的红色通知会让你的大脑感到兴奋，谷歌的人工智能算法会在你打字的时候完成句子，还有亚马逊公司在你的搜索屏幕上弹出产品，影响你所购买的东西。通过这些方式，技术公司正在应到人们如何利用时间，追求什么样的专业和社会机会，以及如何思考。

这些技术公司与他们之前那些强大公司的第二个不同在于，它们正越来越多地提供运行现代社会所需的全部数字和现实世界产品。尽管私营企业长期以来在满足从医药到能源的基本需求方面发挥了作用，但今天迅速数字化的经济依赖于更加复杂的商品、服务和信息流动。目前，只有阿里巴巴、亚马逊、谷歌和微软四家公司能满足世界对云服务和基本计算基础设施的大部分需求。

令国家控制投鼠忌器

随着技术变得越来越先进，国家和监管机构越来越受到过时的法律和有限能力的约束。数字空间在不断扩大。脸书现在拥有近30亿月活用户。谷歌报告说，它的视频流平台“油管”每月的视频浏览量超过10亿小时。在下一阶段，这个“数据网”将会有汽车、工厂和整个城市接入连接互联网的传感器交易数据。对着这个领域的发展，控制它的能力将进一步超越国家的能力。而且，技术公司提供重要的数字和现实世界的商品和服务，对于那些不能提供这些东西的国家，如果它们采取的严厉措施导致公司停止业务，那就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限制或者控制一家网络科技公司，并不一定需要对其进行限制。2020年，特朗普政府争夺TikTok的行动，曾经展示过一条新的途径——强迫出售

无论是在布鲁塞尔还是在北京，政客们都试图将最大的科技公司的力量用于追求国家优先事项。但是，随着云技术、人工智能和其他新兴技术必将对人们的生计产生更加重要的影响，政治家们能否成功还远远不能确定。

当今地缘政治中最重要的问题可能是，分裂或者打压其最大技术公司的国家是否也能够抓住数字革命下一阶段的机会，或者它们的努力会适得其反？欧盟惊奇地发现，它没有像美国和中国那样催生数字巨头，它似乎一心想找出答案。在寻求对数字空间拥有更大主权的民主社会中，欧盟走在前列。

处于弱势地位的欧洲断定，它能够驾驭技术巨头并掀起新一轮欧洲创新浪潮。如果事实证明，只有最大的技术平台才能筹集到开发和运营企业所以来的数字系统所需的资金、人才和基础设施，欧洲只会加速其地缘政治衰落。其结果取决于少数大型云平台能否继续推动创新，或者一些在欧洲更加严格监管下经营的公司能否仍然能够生产出具有全球竞争力的尖端数字基础设施。

成为地缘政治参与者

二三十年前，互联网的基本前提是它将加速全球化，而全球化改变了20世纪90年代的经济和政治。许多人希望，数字时代能够促进信息自由流动，挑战那些认为自己能够摆脱所谓历史终结的独裁顽固分子的控制。今天的情况不同了：权力集中在少数大型技术公司手中，以美国、中国和欧盟为中心的权力集团相互竞争干预导致数字格局变得更加碎片化。

所谓“历史终结”，指的是源于日裔美国历史研究者弗朗西斯·福山的一系列政治观点的总结。其认为“人类社会已经找到了最终的发展方向，即‘民主政治’”。在福山看来，随着苏联走向崩溃并最终解体，人类社会的发展史，就是一部“以自由民主制度为方向的人类普遍史”——所谓“历史终结”。这些观点最初始于其1988年的一次题为“历史的终点”的讲座。所谓“历史终结”说，后来被集中归纳并发表于福山撰写的《历史终结与最后之人》一书中。然而，自9·11事件以来的现代历史已经证明，所谓“历史终结论”事实上已经被终结了

对未来世界秩序的影响同样深远。目前，华盛顿和北京都在为旷日持久的竞争秣马厉兵，当此之时，世界上最大的科技公司正在评估如何摆好自己的位置。美国认为，它最重要的地缘政治任务是防止为技术专制对手所取代。中国的首要任务是确保它能够在一个由先进工业民主国家组成的联盟遏制其进一步地扩张之前，在经济和技术上自立。大型科技企业眼下都将谨慎行事，以确保不会进一步加剧政府对于失去权威的不安全感。

但是，随着美中竞争变成一场堑壕战，这些公司将更加主动地实施其影响力。如果他们设法确立自己作为“不可或缺公司”的地位，将要求政府给予它们更多补贴，并给予它们超过竞争对手的优惠待遇。它们还将敦促加深脱钩，称他们的重要工作需要最大限度地保护，免遭敌对黑客的攻击。

一旦科技企业成为“不可或缺公司”，即意味着其“大而不能倒”。但迄今为止，中国社会的经验表明，“不可或缺公司”必然和垄断与霸权伴生，并在某些层面会以某种形式去危害社会的正常运作。此时，国家机器必须出手进行干涉。图为马云等筹建的湖畔大学，于2020年5月“因故”而更名“浙江湖畔创业研学中心”——300年基业最终被证明只有3年

大型科技公司本身也日益成为地缘政治的参与者。随着美中竞争在全球事务中发挥越来越大的主导作用，它们将拥有越来越大的影响力来影响华盛顿和北京的行为。只有更新我们对他们地缘政治实力的认识，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这个美好的数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