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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采玉人脚下没有路，脚下的每一步路都是对命运的叩击。“开车去西藏啊，一定要戴着串珠去朝拜扎什伦布寺，只有朝拜了扎什伦布寺你的来世才会看到黄金的世界。”】

四

出格尔木往西，看到的是无尽的荒凉，那一种荒凉灼伤了我的眼睛。从地图上知道这是昆仑山脉；从诗歌里知道了“巍巍昆仑”；从神话里知道这里有西王母的瑶池；从书本里知道这里是明末道教“混元派”的道场......世人称之为国山之父龙脉之祖!它属于冻土荒漠地貌，地质系古代强烈侵蚀的复杂变岩所构成，间有第三纪沉积物构成的丘陵低山和丘垅，山上看不到任何植被，山坡谷地长一点地梅、绿绒蒿等高原荒漠野生植物，它的孤独它的寂寞让我想起了昆仑山的采玉人。昆仑山的采玉人，古有记载:千人往，百人还。百人往，十人还。

采玉人脚下没有路，脚下的每一步路都是对命运的叩击。昆仑山采玉人唱：如果离开你不见你就离开了人世，我的姑娘，你是否会参加我的葬礼?昆仑山每年五月开冻，九月离封山就不远了。没有人的昆仑山里只有神话出没。

北京吉普在前面路口停在路边，车的挡风玻璃被飞来的一块碎石打出了蜘蛛网，网的中心恰巧是副驾驶位置，也算幸运不太影响驾驶员视线。一路嘲笑我的车的人们此刻都已经转化为自嘲，我的本田依旧是需要手助拉起和推下窗玻璃，但一点都不影响望向窗外的好心情。

可可西里，隐于我灵魂中的可可西里，对讲机里几重水波传过来胖子的话:“各车注意藏羚羊出没!”可可西里和藏羚羊，是妈妈和儿子的关系。格拉丹东山在远处变得神秘起来，山头上的积雪被阳光照亮，看过去皆是绝美的图画!沱沱河，它是长江的源头。生命中两条大河，依赖于自西向东的青藏高原，它是神的恩赐，是神加持给中华民族两条飞动的翅翼。

唐古拉，唐古拉。

一千年前文成公主走过。整整三年，大国公主浩浩荡荡的车仗，在唐蕃古道上卷起漫天烟尘。无数人前呼后拥，旌旗蔽日，鼓乐的喧嚣响遏行云。几乎半个中国都驮上了马背和驼峰。长安已不堪回望;中原已不堪回望;故国已不堪回望。日月山外一片蛮荒。公主在翻越唐古拉山口时，哭得声咽气绝。去国不可回，回流的只有泪水流成的河。

一千年后，班禅活佛进藏走的也是这条路。那同样是波澜壮阔的一种旅行。国家调集了全国骆驼的三分之一，以及不可计数的马匹，每一公里一百匹骆驼，近一百匹马，前后绵延一百多公里。护送活佛的队伍像一条由骆驼、马匹组成的河流。当地留下的歌谣说“会算不会算，百匹骆驼二里半”。活佛去后，身后的千百里荒原，骆驼、马匹的尸骸堆积如山。活下来的骆驼和马匹繁衍的种族，如今遍布了青藏高原。

骆驼、马匹，古人的坐骑。唐王朝为了开疆土，巩固国防，如此重视骑兵力量。明皇开元初有马二十四万匹，开元三十年增加至三十五万匹，天宝十年据陇右牧使报告，仅这一牧区有马三十二万五千匹，偌大的马都是唐王朝的保卫者。世界上如果有一种动物既懂人性又善用骨力追风，那便是马。“顾自清高气神稳”，唐王朝辽阔的疆域，被六匹骏马驮着急驰，一个王朝，那些吟诗的唐人，缎子一样的吟咏，最后石化出了雕塑的悲伤。

为了进藏我的手上戴着一串珠子，来之前，西藏的朋友告诉我应该怎么念手里的念珠：拨过一百零八颗念珠，便等于念过一百零八遍真言。然后将记录百位数的“简程”(计珠)往下端拨一颗。十颗简程拨完后，即等于念过一千零八十遍真言。再把记录千位数的简程往下拨动一颗。拨完十颗，即等于念过一万零八百遍真言。念珠串上的两颗红玛瑙珠玉从紧挨着到逐渐分开，再次相遇时，即等于念过了一百一十六万六千四百遍真言。

因为赶上了西藏四十大庆，布达拉宫不对外开放，我们是大庆过后的9月4日12点进去的。进去要先登记，大约是一个钟头放进去一批。有一段时间我在布达拉的广场上转悠。我看到远道而来朝佛的信众。他们的四肢和胸膛笔直地伏在地上，前额着地磕头，接着用木棒在额头着地的地方作个标记，然后爬起，双手合十，作揖，再走到标记那儿重新伏地、磕头。这样的等身头，他们从刚出家门时磕起，一直磕到圣地的彭措多朗大门到了德夏阳。他们历经风雨霜雪，已经衣衫褴褛，双膝、双手和额头已经结出了厚厚的紫痂。褡裢里已经没有了炒面。但是依旧把一叠叠钞票献给了布达拉宫活佛的灵塔。八座灵塔矗立在红宫内，黄金的塔身周围裹着绫罗绸缎，堆满金银珠宝。藏语说：“赞木耶夏”，意思是它们的价值抵得上半个世界!朝圣者来时往往腰缠万贯，去时一概两手空空。他们将额头和面额轻靠寺墙、明柱和佛塔，依依不舍地施以最后的礼仪，然后抓一把寺院上空酥油灯燃亮的烟气放入空空的褡裢，放入空空的脑海，相信空空的来世必定在某一个时刻赐予他功德圆满的未来!

五

我在五台山认识了一位青海塔尔寺的喇嘛。

他每年都要到五台山交流学经，我在五台山白塔寺的广场内教他学会了发短信。他进步很快，时常会给我点一首歌过来。我在西藏，他不停地给我传送信息，就四个字：“扎西德勒!”

此时，季节的姹紫嫣红散尽了，独那转过山去的黄色的转经筒点亮了未来的道路。

我记得在五台山时小喇嘛和我说过：“开车去西藏啊，一定要戴着串珠去朝拜扎什伦布寺，只有朝拜了扎什伦布寺你的来世才会看到黄金的世界。”我想告诉他我的来世无法活到黄金的世界里。但是，他肯定不懂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红红的脸颊，他从来没有怀疑生命没有季节，也没有想过人世间对于他来说还有另一种人生。他喜欢我叫他“贝恰娃”。意思是学经的僧人。记得我叫他“喇嘛”时，他羞涩地红了脸说:“我还仅仅是一个‘扎巴’。”扎巴是普通僧人，喇嘛是对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僧人的专称。

扎什伦布寺黄金的颜色除了佛像就是这满山一字排开的转经筒。看着、走着、想着，瓦蓝的天就在头顶，此刻，没有人怀疑阳光不是金色的。

唵、嘛、呢、叭、哞、吽。六字真言念起来是如此绕口，从字面上解释，可译为汉语：如意宝啊，莲花哟!

从西藏返程的路上，本来想从川藏线回，考虑到我的车底盘低，川藏线又是泥石流频发季节，后决定原路返回。为了感谢他们的理解，见面要说话前，我先说：“如意宝啊，莲花哟!”

西藏回来后又开了5年本田，这款二手车给我立过汗马功劳，真是有点舍不得扔掉。后买了斯巴鲁，更多是我丈夫开。之后在2018年买了FJ酷路泽。我喜欢这款车的外形，不如其他越野车野，但有女人的野心在里面。这款车带给我许多虚荣，虚荣不是什么好东西，如同进藏前女友丈夫的安顿。可虚荣，使得“真实”成为了无从遮蔽、无从美化和粉饰的事实，使得那个更为广大、更为本质的个体生命与真实生活得以实时部分张扬。

我是俗人，记不得生命中太多的日子了，毕竟太多的日子也没有被我铭记的价值，但是对于文字和旅行和我的坐骑，有我对生命顽强的眷恋。不过有了喜欢的坐骑，反倒一开车就会想到，一个山沟里出生长大的人，一定要知道同穷乡亲和劳动者缩小距离，尽量减少开车招风的影响。常常要走路，走路长了突然又觉得虚荣心其实在朴素的生活中才有真正的价值，越朴素越有力!

【作者简介】

葛水平

山西沁水县人，山西作协副主席，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宣部“四个一批人才”。创作有长篇小说《裸地》《活水》;中短篇小说集《喊山》《地气》《甩鞭》《守望》等;散文集《河水带走两岸》《繁华的街巷》《走过时间》等。长篇小说《裸地》获得首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大奖、鄂尔多斯文学大奖;中篇小说《喊山》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等。有电视剧《盘龙卧虎高山顶》《平凡的世界》。

驾龄：15年

曾驾车型：本田、斯巴鲁、酷路泽FJ中东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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