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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活不到5年，就是天意；5年之后如果我还活着，但还不能等到另一个说法，我也很坦然，因为我尽力了”

作者 | 葛帮宁

编辑 | 李国政

出品 | 帮宁工作室（gbngzs）

这个人曾经如此知名，在中国乃至世界内燃机行业如雷贯耳。他被称为“大企业家”“世界动力大王”“一代传奇人物”……但在第二次创业时，他选择了新能源事业，借用他自己的话，“我现在是内燃机行业的第一叛徒，做的事情是消灭内燃机”。

他的人生大致分为四步，最广为人知的是第一步：35年间，他把一个偏隅广西玉林的地方小厂，打造成中国最大内燃机生产基地和名副其实的中国王牌动力。功成后，他却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与之告别。

第二步和第三步，他分别转战扬州动力和恒天动力，均以失败告终，原因皆为“轻信合作对象”。但他永不放弃，第四步卸下所有荣光与过往，在70岁高龄之际，创建高迈新能源，布局液态阳光新能源战略，构筑醇氢、碳收、回醇金三角驱动能源路线。他认为，未来是氢动能世界，未来的动能驱动是电化学，而不是内燃机。

现在，棋局还未布好，王建明和他未竟的事业戛然而止。

2022年6月2日，广西玉柴机器集团有限公司（简称玉柴集团）发布讣告：“玉柴原董事长王建明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22年6月2日12时55分在上海龙华医院逝世，享年75岁。”

“遵照家属意愿，以及疫情防控工作要求，王建明同志丧事从简。”广西玉林市工信局在讣告中写道，“告别仪式定于2022年6月8日（星期三）下午13时，在上海市西宝兴路833号宝兴殡仪馆息园厅举行，并在苏州市太仓市浏河镇设置家庭灵堂，表达哀思。”

帮宁工作室了解到，去年春节，王建明被确诊为小叶肺癌，期间他从未放下工作，直至病逝。一位与他保持紧密联系的身边人士称，“他准备与一家美国公司合作，独立制氢机，系统综合应用，可惜失去了机会”。

知悉王建明逝世的消息后，中国科学院院士、中科院大连化物所太阳能研究部主任李灿称“太突然”，曾得知他最近几年身体不好，时有住院。“我本来计划疫情缓解后去苏州时专门拜望他，没想到他走得太快了”。

“王董事长是大企业家，视野开阔，魄力很大，与他交流和合作很畅快。他所倡导的液态阳光金三角战略，现在一些企业家正在实践中，而液态阳光甲醇陆续由国企甚至是央企先做起来。今年开始，中煤集团上马10万吨级项目……很遗憾未能与高迈新能源把合作坚持下来，但十分敬佩王董事长的创新魄力和战略眼光。”李灿写道。

江淮汽车原董事长左延安也“深感痛惜”。多年前，他与王建明有过接触，第一印象是他可被称为有艺术气质、有宏图大志的企业家。“玉柴能成为国内外有影响力的、独立于主机厂的中大型柴油发动机供应商，建明先生居功至伟！”

陕西法士特集团原董事长李大开表示，王建明是很自信、不服输的老企业家，是改革开放后中国企业家的改革先驱，在中国工业企业改革进程中，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

玉柴一些老员工纷纷表达悲痛之情。一位老员工写道：“惊闻噩耗，万分震惊。在王（建明）董（事长）领导下工作的岁月，是我激情澎湃、热血沸腾的时代，多次聆听他的教诲，受用终生。”“在他的传奇时代，我以自己为一个玉柴人而万分骄傲与光荣……老人家的丰碑早已立在新老玉柴人的心里，这也是很多老玉柴人的共同心声。”

王建明创建高迈新能源后，我（本文作者）与其有过3次接触，分别是2017年8月3日下午、8月4日下午和2018年10月10日。其中，前两次是在他位于苏州的办公室里进行口述历史访谈，每次时长约3小时。

第三次是在北京三里河附近的一家宾馆里，他热情洋溢地讲述为何瞄准液态阳光金三角战略，以及这场战役该怎么打。彼时，刚过完72岁生日的他，全身心投入这场新能源战役中。他说，这是最后一战，希望能探索一条新能源示范道路。

寻找王建明用了四五年时间。后来在一位客车企业老总的引荐下，我终于联系上了他。我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地说：”王总，我听过您很多故事，也找了您很久。”他哈哈大笑，答应见我一面。

我有备而去。我希望他能完整复原玉柴的“王建明时代”，揭开那场轰轰烈烈却又疑雾重重的扬动迷局。我也想知道，从如日中天到身陷囹圄，他如何度过生命中那些艰难时刻？此外，以70岁高龄再创业，他是否已做好物质、心理甚至失败的准备？

根据他的讲述和记录，他出生于1946年9月，家世显赫。其爷爷是韩国民主独立运动的旗手申翼熙（号海公），曾任李氏王朝的首相、国会议长、副总统。1956年与李承晚竞选总统，即将获胜时中风去世。

父亲申河均随同爷爷的流亡政府来到中国，追随并参加了中国革命。韩国光复后奉命回韩，出任过两届国会议员。母亲是于立群（郭沫若妻子）的妹妹于立人，（1946年）她从韩国回中国的路上，在东京湾的船上生下了他。

这些事情，王建明上大学后才知道。他从申姓改为王姓，则是蒋介石的建议。“爷爷跟蒋关系不错，蒋建议，干脆取大姓，因此取了王姓”。

1969年，王建明从上海交通大学内燃机专业毕业。为追随已在柳州铁路局六甲铁路小学当老师的夫人，1970年他进入广西玉林柴油机（玉柴）厂，从一名技术员干起。1985年被提拔为玉柴厂长，1987年担任广西玉林柴油机总厂厂长。1993年7月至2005年6月，担任广西玉柴机器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1993年7月至2005年10月，担任广西玉林机器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

王建明接手玉柴前，玉柴主要经济指标在全国内燃机行业排第173位。他被提拔为厂长后，1985年至2005年，玉柴持续稳定高速发展，产销量连年跃增。1989年，其主要经济指标在行业首屈一指；1995年，玉柴成为产销规模仅次于日本五十铃的中国最大内燃机生产基地；2004年，玉柴产销重、中型柴油机规模与独立制造工厂相比，已是全球第一。

1992年后，王建明带领玉柴踏上多元化发展道路。运用全额投资、控股、参股等手段，先后创建广西玉柴机器股份有限公司等4家参股公司，创建广西玉柴营销物流有限公司等14家全资子公司。产业横跨机械制造、环境工程、汽车贸易、金融担保、多方物流、精细化工、宾馆旅游等领域。

王建明为玉柴树立了“人为本、争第一、零起点”核心价值观。2005年，玉柴产销发动机23万台，销售额137亿元，利税13亿元。当年，内燃机行业只有玉柴实现销量持续增长，且增幅高达30%。更让业界瞩目的是，玉柴自2003年开始出口日本，2005年开始出口美国。

这就是王建明和他创造的玉柴时代。我们无法假设，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如果能再给他一些时日，现在的玉柴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直到2017年8月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才有机会向他请教这个由来已久的问题：“有没有可能，要是您不那么锋芒毕露，或者不那么强势，（在玉柴的）结局或许就会不一样？”

他避重就轻地回答：“无法理解的是，在玉柴最辉煌的时候，立案审查我，尚未到退休年龄不让我干了，最后无可奈何。”他说，他离开玉柴时有3个选择，一是上柴，二是中国工程机械总公司，三是凯雷基金。“到凯雷当买办不可能，工程机械我不擅长。我擅长的还是发动机，但上柴和玉柴又是竞争关系，所以才去了扬动。”

他位于苏州的办公室不大，书柜里简单陈列着一些书籍，其中有些与古典音乐有关。令人称奇的是，他的小提琴完全靠自学，而且是从初中开始，从拉空弦开始。多年来，他专门将手机铃声设置为意大利名曲《登山缆车》。

他收集古典音乐，在北京找了一家翻译公司，将英文、德文、荷兰文等翻译成中文，精心编辑整理成MP3格式，集纳在一个名为“王建明编辑的音乐”文档中。音乐前插进他的语音报幕，再分格编码，400多张CD内容装进了一个7G的U盘里。工作之余，他会闭上眼睛，沉浸在美妙的音乐声中。

他办公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副大字“开诚布公”。题词来自姨父郭沫若，郭为他们三兄弟分别题词“光明正大”“实事求是”“开诚布公”。“其实，他是把自己未能做到的希望我们做到，算是他老人家刻骨铭心的一番嘱托吧。”王建明解释道，这幅字是在玉柴时被放大后的复制品，原件存放于他位于上海的家中。

王建明健谈，思路清晰，语速适中，语气富有感染力。有时他会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与停顿中，有时则嬉笑怒骂，出口成“脏”。访谈期间，他不停地抽烟。离开玉柴前，他已戒烟10年，后来又重新抽上。

绝大多数时候，他呈现的都是坚定自信，甚或有些强势的一面。只有那么一刻，当我们聊到他母亲，聊到母亲在困难时期将他们三兄弟抚养成人，以及他们三兄弟如何让母亲高兴时，他哽咽并极力忍住眼泪。这个饱尝过大成功与大挫折的男人，内心深处竟也藏着如此丰富细致的情感。

他的实际人生比这些描述更精彩，更剧烈，也更残酷。他雄才大略，却又不拘小节；他对体制有着深刻认知，却又不甘心囿于体制束缚；他处世每每表现出浩然大气，但对朋友情谊却又温润如玉；他具有国际视野和感天动地的气魄，但又缺少必须的审时度势的谨慎；他性格坚毅情感丰富，却又浪漫粗犷不拘小节。

这就是王建明，一个拥有耐人品味的复合人格的王建明。

历史总是经由这些寂寞的英雄而推动。写下这些文字时，我不由得又想起那次长篇口述访谈时，请教他的另一个问题：“现在我来找您，也是想请教您，难道我们不应该还历史一个本原吗？”

“不着急。5年之后能换个说法，我就很高兴。如果我活不到5年，就是天意；5年之后如果我活着，但还不能等到另一个说法，我也很坦然，因为我尽力了。”他回答道。

接着是一段沉默，烟雾袅绕中，他吐出了下面这些话：“将来，如果有人想在银幕上见到我，我会选择陈道明饰演。”

浪花淘尽英雄。他最终未能走完5年，也未能等到“另一个说法”，他带着壮志未酬的夙愿离我们而去。

在他未竟事业道路上，新一代中国汽车人正在奋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