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导语:啰嗦数十年与汽车若即若离的交道,驾龄半个世纪出头,开车时间勉强一半,可算是“资深新手”。】
撰文|任芙康、编辑|钱 蕾
四
不久,汽训结束。表面看,三十位学员,技术比较整齐,实际大有区别。开车这活儿,与文化程度无关,与城市兵、农村兵无关,甚至与聪慧、迟钝无关,专走一经,只与你的“车缘”紧密相连。有人天生就是开车的料,摸几下便可驾轻就熟;有人正相反,看着挺机灵一人,上车就抓瞎,始终脱不了手脚的笨拙。但不管咋说,诸位兄弟,历经多项考核,一一顺利过关,落个皆大欢喜。
教导排解散后,学员分到老兵班。唯我一个,去了连部,接替文书一职。对我的“高升”,有人祝贺,但无人羡慕。这意味着,我刚学会开车,便面临“辍车”,失去深造机会。但我平静到淡然,并不觉得可惜。小时做梦开车,如今一旦学会,反而无可无不可了。
我所在汽车连,非寻常角色,安全行车颇为出名,是级别甚高的标杆单位。有一天,指导员递我一袋以往的材料,说师里让团里报送咱连一份“经验”,如何运用毛主席哲学思想统帅安全行车。我的任务,为团里搜集素材。翻完这袋材料,我觉得事例不少,但有反复叙说之嫌。比如,一位战士开车过一街巷,突见滚出一个皮球,他果断刹车,皮球后奔出一名孩童......
我读完毛主席的《矛盾论》,深感茅塞顿开。安全行车中的哲学,我理解,须得寻找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把握矛盾的普遍性、特殊性,外因与内因的蜕变,积极性与消极性的转化。我正好已有些许开车实践,罗列的“素材”,既有实证,亦有虚构;虽无灼见,但像真知。我将文字条理化,尽量靠拢“哲学”(其实,可能跟哲学风马牛不相及)。
素材上报后,团里意外满意,认为有理有据,较为成熟,稍加修饰,便可直接报送师里。指导员听到反馈,对我叹息“:糟糕、糟糕,把你暴露早了。”
没过多久,我离开汽车连,进了团新闻报道组。等于是,我在“辍车”路上越走越远。报道组先后与我有过交集的战友,一律年长于我,都是1966年之前的高中生,成为我重要的人生导师。一位成龙变凤,后来任过很高的军阶;一位转业,成为《中国纪检监察报》创始人。我在报道组做事,编制仍在汽车连,并有一台车归我,如果有事,我得负责将它开走。如此任务,至少两次。1970年5月21日凌晨三时许,我被闹钟闹醒(头天下午已接到通知),跃身而起,穿戴一新,跑到车库,与全连弟兄会合,将几十台战备车开到团部广场,运送各坦克营一色新衣新裤的“乘客”进城。车队抵达六部口,由交警和部队人员配合指挥,右转调头,车头朝西,沿长安街北侧顺序停放。然后所有人员列队集合于天安门广场,听城楼上的林氏,满怀激情地代毛主席宣读“五二○”反美声明。五十万人,一片人海。阳光曝晒,万籁俱静,唯有扬声器的声音在头顶划过。“美帝国主义看起来是个庞然大物,其实是纸老虎,正在垂死挣扎。”“垂死”与“挣扎”之间,有起码三秒钟的中止。这种积聚力量的停顿,让我记忆深刻,“挣扎”之后的尾音,又拖出至少三秒。
广场开过大会,仅过一年零仨月,因声明代诵者发生“异动”,1971年9月14日凌晨,仍是三四点钟,猝不及防的紧急集合号,让整个营区现出一片仓促。当我手忙脚乱,背着背包赶到车库时,全连正点名登车。所有人都看清这不是演习,显然发生了真正的大事。全部坦克与汽车,分路开离营房,直驶北边一箭之遥的山脚。平原的尽头,高山陡然竖起,无常见的丘陵、缓坡过渡。几条宽约一二百米的悬崖深沟迎着我们,坦克开进两侧原就挖掘好的山洞,汽车择地而停,悉数伪装网上身。过了半月,天下无事,所有装备原路运返营房,我仍回报道组写稿。
五
1972年4月,大学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我被通知,北京大学哲学系有一名额,落我头上。我其实将哲学看得神圣、高深、玄妙,所以心虚,类似于数、理、化,如果硬学,一定勉为其难。仅有片刻犹豫,我便真心告诉自己,然后郑重告诉领导,学不下来,只好放弃。
完全就像做梦,过了几天,我又被通知,南开大学中文系有一名额......我知道,机遇不忍抛弃芙康。似真似幻中,我庆幸学习中文的运气,又莫名紧张,害怕失去这份栽培。在师部医院体检时,脉搏乱蹦,遭到护士训斥:“一边呆呆,晾晾再测。”
我愿意上天津,一是当地人好,一是有一条大河穿城而过。这两条值钱,俨如老家古城,不是哪里都能遇到的景致。当然,最要紧的是学业与心思衔接,将会带来无数人生趣味。
这之后来来去去,四年有余,我完全金盆洗手,再没摸过汽车。
我当战士很久,士兵津贴从每月六元、七元、八元、十元、十五元,逐年递增。南开毕业,回到部队,始获提干。因是最低职务,机关不便安排,便回到汽车连任三排排长。当时每个排有三台车可以动用,其余为“战备车”,通通封存于车库。我远离动用车,未出俩月,便颇受战士拥戴。各排几台动用车,每天都不会闲着。去什么单位?拉什么货?排长接到派车单,都会最先琢磨,然后决定是否亲自带车。他们比较关注,完成任务之外,是否另有收获。比如,对北京暖瓶厂的偏爱,排长们从不掩饰。战士出车,可买一对铝壳暖瓶,五元一对。排长露面,穿四个兜的军装,必获优待,能买两对。有时再央求一下,可以搞到三对。当时亲朋结婚,送上一对暖瓶,属于大礼。
我当排长一年多,只知暖瓶厂位于昌平县城,未曾登门一次。但我带车去河北玉田县拉过白菜,四十五年前四月份的玉田白菜,从菜窖里拿出来,剥掉几片帮子,不用洗,直接生吃,又脆又甜。
也曾带车去坝上沽源县拉过土豆,当地土豆一流,怎么烹制都是美味。县城在一条简易公路上,东西向,两侧的平砖房都是机关,与百的土坯房组成街道,两者之间多有宽窄不等的空地,尚未完全连接起来。最是难忘,曾带着全排去石景山八大处三个月,与开车毫无关系,每天搬石运土,垒填几幢西式平房的地基。
一年后调团政治处,又过一年调天津警备区,三年后转业地方。其间二十余载,我从无技痒,谢绝任何驾车诱惑。
六
随时光推移,我开始负点小责,凑巧碰上待人周到的老板,让几位“班子”成员告别单车,公务车接车送。2003年4月,非典风头正劲,人人自危中,我与老板商量,要求自己驾车,并可省下一名专职司机,当即获允,我得以重操旧业。开汽车,跟骑单车、游泳类似,只要会过,间隔多久,都不难重新拾起。摆弄几下,随记忆复燃,技艺同时归来矣。从那时至今,又已一十八年,亲手操作,将自己运来运去。我毕竟急就章出徒,似有循序,但非渐进。开车多年,不求甚解,洋相甚多。想来露怯,不说也罢。
临近年迈下岗,已实行摇号购车,依我过往的手气,只有绝望。但本埠网开一面,可竞拍购车指标。我拜托一位电脑高手,凭瞬间判断,手疾眼快,省钱若干,拍到购车资格。无比喜悦中,未加推敲,径自定购帕萨特某款,因开过公家三车,后两辆均为“老帕”,自忖熟悉,加上信服上海产品。到手的新车,已跟我整整六年,兢兢业业,不曾耍过一点儿脾气。
骨子里,我终究是不热爱开车的。这十几年间,称得上“长途”的行车,一次去北戴河开会,一次上首都机场送客。而今路上,辆辆车子,无不带着劳碌的急迫。受其影响,平常开车,也习惯毛糙,因超速、违反限号、逆行单行道、并错道、停错地方等等,动辄得咎,令人无奈。罚款已叫人痛惜,还得担心扣分,每年十二分,常有不够“使唤”之虞。此外,在停车场及狭窄地段,与他车互相刮蹭,次次幸亏轻微,均私了,不报险。属我责任,谈价掏钱走人;属对方责任,我却很少拿到补偿,对方只要耍赖,我便自行告退。从未将己车视为“爱车”,货真价实的身外之物,不以一磕一碰计较短长。如果上车就提心吊胆,哪还有偕同远客的驰骋之乐?哪还有闲来无事的兜风雅兴?而今,我的“座驾”,车体多有擦痕、凸凹,据内行说,只算瑕疵,不影响年度验车,便懒得修复。我不注重洗车,车子落满灰尘,像罩上迷彩,有时挺有暗示作用,让人畏而远之,误以为本人乃路怒一族。想想自己的优点,唯独留意几扇车窗,出车之前,总会擦拭。因我花眼,玻璃如成磨砂,影响观察,容易惹祸。
啰嗦数十年与汽车若即若离的交道,驾龄半个世纪出头,开车时间勉强一半,可算是“资深新手”。
【作者简介】
任芙康
四川达州人。曾任《文学自由谈》《艺术家》主编,天津市写作学会会长。现任天津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著名散文家、评论家。作品散见各大报刊。享受国务院专家冿贴。曾任郁达夫小说奖、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评委,第七届、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评委。
驾龄:50年
曾驾车型:军用卡车、普桑,现驾车为帕萨特
(本文系《禾颜阅车》原创,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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