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骏:第二,产品比较单一。我们只有汽油车,没有柴油车。大家知道汽油车和柴油车效率差15%,油耗差30%。欧洲目前基本上汽油车和柴油车各占50%,而我们现在是100%的汽油车。刚才说了,我们四阶段油耗限值折算起来约117克碳,相当于欧洲目前标准的120克碳,但是我们全部乘用车都是汽油车,这相当于我们要使汽油车达到与柴油车差不多的油耗水平,这个难度太大了。
第三,技术的限制。我们的技术储备很少,以前我们的企业大多只关注开发车型产品,而对储备关键技术是不够重视的,因此技术积累相对来说比较少。没有成熟的技术,要依靠什么来达标呢?而技术开发又需要时间。
第四,成本的压力。我曾经多次提到,没有免费的午餐。按照现在的情况,大致是百公里每降低0.1升油,车的成本就要增加500元。一辆车要从6.9升降到5升,就是将近一万元的成本增加。而自主品牌的轿车售价如果要增加一万元,消费者会买单吗?
第五,关键零部件的缺失。所谓“难为无米之炊”,降低油耗是需要有关键零部件的,像汽油直喷、轻量化等,都需要关键零部件来支撑,而中国在这方面远远没有准备好。
赵福全:从您的角度来看,一方面,国家在能源压力下实施5升油耗标准势在必行,而且必须认真执行,否则未来的发展将不可持续。但另一方面,企业又面临着时间的压力、产品的压力、技术的压力、成本的压力和零部件的压力,那么下一步我们应该如何应对呢?
李骏:从目前的情况来说,确确实实存在刚才说到的这些难题。但从技术角度来说,要实现百公里5升油耗,还是可以达到的。关键是看企业的行动,看企业的决心,还要看企业能不能实实在在取得突破。在短期内,把车的重量降下来的可能性不大;追求造型上的低风阻也比较困难。我认为最现实的对策有两个:一个对策是努力把内燃机的效率提高上去,比如将汽油机的效率提高38%。然后再加上一些弱混合,如做48伏系统,因为48伏本身就可以降10%-12%的油耗。在这样的情况下,大致就可以达标了,甚至可以省出来一些油耗指标作为储备,毕竟市场上 SUV卖得好,企业也不想因为油耗问题就不卖了。另一个对策就是做好产品组合,如储备新能源汽车。四阶段油耗标准对新能源汽车的优惠可以叫“五三二”,即一台纯电动汽车的油耗计为零,车辆数目在2016年到2017年乘以“五”,相当于以相应质量段的油耗限值乘五,作为给予电动车的油耗补贴;在2018年到2019年乘以“三”;2020年则乘以“二”,优惠逐渐缩小。
另外,企业应提前做好整个产品布局。按照一般三年的产品开发周期计,现在规划定义好的车型,到2019年甚至在2018年底就可以投放市场。根据法规,油耗限值2016-2017年要降低6%,2017-2018年降低8%,而2018-2019以及2019-2020年则要降低10%,是一个收紧趋势逐渐加严的过程。因此我预计最艰难的转折点可能会是2019年,之后到2020年企业就必须拿出完完全全5升油耗的产品了。如果按照刚才说的对策,并确保新规划的产品在2019年或2018年底前投产,那么企业的达标还是有希望的。
赵福全:企业必须要认真对待国家的法规,产品组合的丰富要靠点点滴滴的积累。
李骏:在这方面,企业必须有一个整体的系统策划,要有顶层设计。
赵福全:关于5升油耗标准,不仅仅是自主品牌觉得困难,国外品牌也表示也难。昨天我参加大陆中国20周年的庆典,几位合资企业的老总就说到5升油耗对于他们也是困难的。我知道您走访过很多国家,对各国汽车技术非常了解,特别是您曾经担任国际汽车工程师学会联合会FISITA的主席,也一定和各国的专家探讨过低碳技术路在何方。实际上,欧洲现行的标准就已经和我们2020年的标准接轨了,为什么这些外国品牌还说中国四阶段法规难?难道这些企业在欧洲现在就能满足的指标,在中国到2020年来实现还做不到吗?是因为中国的技术落后,还是在中国销售的车型比较重,又或者是说,中国的消费者不愿意在节能方面多花钱买单?
李骏:你分析得很好,国外品牌也说难,我认为准确地讲,是对于他们目前在中国销售的产品来说比较难。无论是欧洲、美国,还是日本,如果能满足本国现行的油耗法规,那么应对我国的第四阶段油耗法规都应该是没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企业在中国的产品布局和技术引进,如果只推行利润高的较大车型,并且不愿意采用先进节能技术而增加成本,那样自然很难达标。要知道,中国政府已经向全世界做出了减少碳排放的承诺。国外品牌汽车产品在中国销售,消耗中国的燃料,占用中国的碳排放指标,就应该履行中国政府所规定的减碳义务。因此,国外品牌没有理由说难,而是应该切切实实地调整自己在华销售的车型和技术,做中国汽车低碳化的领跑者。
赵福全:关于国外品牌李院士说到核心的要点了,这些企业在中国不能简单以利润作为第一选择,更要成为优秀的企业公民,为中国履行对全世界的减碳承诺做出更大的贡献。否则我们背负着必须完成碳排放指标的任务,而他们把利润都赚回去了,这是不合理的逻辑。
李骏:我非常同意您刚才说的,他们在中国应该真正成为低碳的表率、关爱环境的榜样,而不是引导我们中国的用户都开高油耗的汽车,显然这也不是国际化大公司应有的形象。
赵福全:李院士,既然讲到这里,我们不妨稍微把碳排放的话题再拓展一点。我们知道,2020年5升油耗也只是一个阶段性的指标,到2025年指标肯定还会更加严苛,不知道您对2025年油耗法规有怎样的预测?
因为中国已经承诺到2030年碳排放的增量要为零,也就是说届时中国经济要么不再发展,要么就必须依靠大量的节能技术把碳排放增量的损失弥补掉,最后实现盈亏平衡。这对于整个中国制造业,尤其是作为能耗大户的汽车产业来说,确实是一个空前严峻的挑战。如果说2020年四阶段标准达标都很困难的话,2025年一定是难上加难,到2030年恐怕就是比登天还难了。那么,我们应该以怎样的心理准备来迎接2020年的油耗指标?
李骏:这又是一个非常好的话题,我也一直在呼吁中国相关主管部门,要尽快地公布我国第五阶段的油耗限值标准,否则就像我们刚才说的,又将面对一个时间的难题,因为我们现在不知道应该准备什么技术来应对五阶段法规。
从三阶段6.9升降到四阶段5升,约下降了30%,如果按照这个比例算下来,五阶段应该至少要降到4升,约接近于95克碳,这个压力已经非常大了。但我更认为,政府需要从全局出发,站在整个中国GDP能耗分配的角度,考虑发展汽车产业可以承受的能耗上限,也就是从中国政府减少碳排放的承诺出发,倒推确定这个数值。
所以对于企业来说,现在就要未雨绸缪,应该按照自己预估的数值去提前储备产品和技术。从这个角度讲,企业与其预测油耗标准降低不多,不如预测可能要降到4升甚至更低,这样做足准备才不会陷入被动。这就是我的看法。实际上,目前在一汽,我已经要求在策划四阶段油耗技术时,必须考虑在五阶段时的延展性。毕竟四阶段和五阶段加起来也只有十年。
赵福全:四阶段就必须为第五阶段做好储备。
李骏:大的技术方向一定要选对,通过技术的模块化,结构的模块化,确保新版本的新技术能够不断地添加到产品中,这样应该是可以达到95克碳的标准的。
赵福全:这的确是一个很现实的话题。虽然2020年5升油耗挑战很大、执行在即,但同时2025年也没有那么遥远。政府如果不早点出台法规,到时候还是会像现在面对5升油耗一样,让很多企业手忙脚乱,导致很多有效的技术战略没有时间落地。而企业方面,也应该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必须认识到2025很快就会到来,政府的法规标准以及执法都一定会更严格,因此无论国家法规何时发布,企业都应该提前预判战略目标,在为四阶段努力的同时就要为五阶段做好储备。
前面我们谈了很多都是动力总成、轻量化等方面技术路线,实际上汽车并不是孤立存在的,比如说智能交通,包括整个交通系统的拥堵状态,也包括驾驶员的习惯和汽车本身的智能化程度等,都会影响车辆的油耗。特别是在中国的路况条件上,变数更大。因此有人说仅仅智能汽车和智能交通就可以省油20%,甚至30%,而不需要做其它的工作。那么,从整个汽车产业协同发展以及构建和谐汽车社会的角度,您对国家有哪些建议?能否对智能汽车在节能技术路线中的作用谈一些观点?
李骏:这是非常好的话题,包括最近我和你一起做“中国制造2025”项目时,都反复强调了一定要低碳化、信息化和智能化技术并进。特别是当前第四次工业革命正在到来,工业化与信息化的融合技术不断涌现和发展起来,而两化融合技术确实有助于汽车产品在使用过程中实现低碳化,也就是降低油耗。
例如,如果我们的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都能够自动编队行驶,前面一辆车就可以有效阻挡住后面车辆的风阻,使后车在低风阻的环境下行进,这可以降低很多油耗。又如,我们现在有Start-Stop技术,但驾驶员往往并不知道在Stop的状态下,多长时间后需要Start。假如总是在很短的时间,频繁地Star-Stop,并不会节油,而如果有智能化的控制技术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未来我们城市的红绿灯可以发射信号,当车辆驶近遇到红灯时,自动告知车辆到绿灯还要100秒,此时车辆就应该Stop;反之,如果还有10秒红灯就要变绿灯了,车辆就不必stop,这种信息化技术并不复杂,但对于车辆的节油会有很大的帮助。
另外,通过智能技术如果能够真正做到车辆不发生碰撞,就可以减少高强度钢板的使用,而轻量化对节油的贡献就可以体现出来了。还有可以通过GPS和自学习来识别路况,随时获取路段信息,感知风速和风向变化,相应的实时进行车速的调整和档位的选择等。这些措施都能够实现很好的节油效果。所以有人说,信息化和智能化可以解决汽车社会全部的四大公害问题,即能耗、环境污染、安全、交通拥堵,对此我很赞成。
实际上,我也希望借今天这个对话,呼吁大家都能真正秉承低碳和绿色的思想,去工作和生活,做低碳公民。因为各种节能技术都是有代价的,智能汽车上添加的传感器也一样要增加成本。因此只有广大消费者都理解我们的能耗压力,关爱我们的环境,愿意为成本较高但真正低碳的汽车买单,才能真正解决我刚才所说的最难的成本压力问题。希望大家多支持低碳汽车,特别是自主品牌的低碳汽车产品。
赵福全:时间过得很快,刚刚李院士也等于做了一个总结。的确,低碳既是挑战也是机遇。中国作为大国就要负起大国的责任,而我们每一个国民,也有义务成为低碳的公民,承担起各自的责任。实际上,低碳绝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节能问题,更是整个人类社会可持续发展的保障,无论国家还是企业,都应该站在这样高度,从整个产业生态链和产品全生命周期的角度来思考率节能和减排。
应该说,节能的挑战是永恒的话题,并且这个挑战会越来越大,但同时这也给我们的技术开发者提供了更多科技攻关的动力和机会。未来中国汽车油耗法规将越来越难,消费者也将越来越挑剔,但最终落脚点都将聚焦在建立节约型社会上。唯有如此,才能既实现广大国民都拥有汽车的中国梦,又让我们的汽车社会更加和谐。中国拥有全世界1/5的人口,汽车保有量正在不断增加,未来中国汽车产业节能减排的压力是巨大的,使命也是伟大的。在兑现碳排放承诺的同时,让所有想拥有汽车的中国人都能圆梦,为了这个目标,我们还需要一起继续努力!
今天李院士为我们澄清了很多模糊概念,阐述了很多重要观点:他谈到了节能与低碳之间的不同,谈到了如何从低碳角度看待节能与新能源等技术路线的选择,也谈到了必须提前做好顶层设计,综合解决时间、产品、技术、成本和产业链等难题,来应对未来日益严苛的低碳挑战。正如李院士所说,汽车产品节能减排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不单单在于汽车本身,还需要智能交通的环境,以及崇尚低碳生活的文化,如此才能真正实现节能环保,构建起节约型的和谐社会。谢谢李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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