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素的黑色毛衫，雪白的衬衫，在博鳌论坛位于国贸大厦24层的办公室里，龙永图神态从容，面带微笑。在平和背后，让人无法忽视的是这位长者巨大的国际影响力——作为博鳌论坛无可替代的灵魂人物，作为中国人和外国人都很熟悉的曾经的入世谈判首席代表，他的声音在过去十多年里响彻在联合国会场、入世谈判桌和国内外各个论坛上。

太多的人熟悉他的声音，但很少有人真正触及他的内心。一个阳光[综述 图片 论坛]灿烂的上午，在龙永图堆满书报的办公室里，面对面的访谈中，《第一财经日报》试图接近其阅历丰富又饱受争议的心灵。

是事实，当然就要说

历史已经记下龙永图对中国发展的贡献，其中最浓重的一笔当数身为中国入世首席代表，历经10年谈判，终成正果。就是这样一位功臣，近来却陷入误解的旋涡中。

“言之有物，快人快语”是入世期间媒体对龙永图的评价，也正是这个“快人快语”给他带来了误解。今年8月的一次论坛上，龙永图提出，中国汽车产业不要为了自主品牌而搞自主品牌，经济全球化时代里汽车产业注定是全球化的产业。这一本来实事求是的观点经部分媒体放大后成为“龙永图认为中国汽车产业不应该搞自主品牌”，一时间责难甚至过激的言论蜂拥而至。

在争论最激烈的时候，几位业内专家私下里评论说：“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龙永图何苦去蹚那一池浑水？”而龙永图在重提此事的时候，目光平静地告诉记者：“我说的不过是事实而已，是事实，我当然就要说。”

同样受到曲解的还有他关于市场经济地位和反倾销问题的看法。龙永图曾公开表示，市场经济制度是中国自己的主动选择。中国是市场经济国家，这在中国入世谈判结束后就已明确了，不需要任何人重新确认。这样的表达却被理解为“龙永图不敢正视现实，称中国不需要争取别国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

同样，在中国遭遇反倾销问题上，龙永图坚持，中国遭受反倾销的贸易额只占贸易总量的0.5%左右，是支流不是主流，不应因此影响对整个外贸形势的判断。这一观点又被理解为“龙永图不关心企业疾苦，认为中国企业遭受点反倾销不算什么”。

记者询问，面对因为自己的言论被扭曲而带来的指责时，内心是否有委屈？对此，龙永图淡然一笑。

他的心里似乎没有给这些纷杂的争论留下太多位置，他在思考更重要的问题。

“我最近思考比较多的问题，就是中国现阶段到底是处在一个什么样的阶段。我近来所有的观点都是以这个为出发点，那就是，中国还是一个穷国，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龙永图说。

对于国内一些为中国的经济成就沾沾自喜的观点，龙永图感到担忧。“拿中国的现在和过去比，的确已经有了很大进步。我因为走的国家比较多，我经常把中国的现在和国外的现在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我们一定要认识到这一点。对我们自己，对周围的国家，都要有个清醒的判断。”

龙永图办公室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字，上面是他最喜欢的一句话：勤耕则获，善思乃聪。工作之余，他会盯着这幅字，静静地思考。

一位熟悉龙永图的外贸专家用“清醒的思想者”来评价他。“最近几年中国发展确实比较快，在一片大好的形势下，有些人就容不得不同的声音了。所以我觉得龙永图的声音在这样的背景下尤其可贵。”

内外有别，不悔直言

龙永图的直爽在他的朋友中是出了名的。有人开玩笑说他是“龙言无忌”。仔细查阅近年来龙永图在国内国外的演讲，记者发现，他的讲话很注重场合，尤其是对中国听众和外国听众，他的观点会有所不同。与龙永图谈到这一点时，记者在他脸上看到了欣慰的笑容。

“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听到我在给中国人讲什么，但很少听到我跟外国人在讲什么。这是个看对象说话的问题，因为内外有别嘛。”龙永图说。

从这个内外有别中，可以看出龙永图的良苦用心。比如反倾销问题，对中国听众，龙永图的论调经常是，大家不要过度反应，要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多反省中国企业的内斗、内耗。他不止一次地强调，中国外贸最大的问题就是内耗，就是内部的恶意杀价。一些很有潜力的品牌常常会因为其他企业一拥而上的仿冒和恶意竞争而垮掉，这是令龙永图最感痛心的事情，于是有合适的机会，龙永图就对这一痼疾严词抨击。

但就同一个话题，如果是对外国听众，龙永图的说法就变了。“我跟很多国外政要，包括欧盟贸易委员曼德尔森，我就说，你们不能滥用反倾销，不能滥用中国在入世时候的一些条款，你滥用的话就动摇了中国对国际贸易自由化的信心，动摇了我们对世界贸易组织规则的信心。中国这几年大量宣传要遵守国际规则，但是你们带头不遵守国际规则，带头搞双重标准，我们中国就很难在真正意义上履行WTO的承诺。”

龙永图坦言，跟中国自己的企业和政府，他希望更多地谈中国的差距，中国自己需要做的事。而跟国外政要或者商界人士，他强调的是中国的利益，中国的权利。

直爽的龙永图在入世谈判中有铁嘴之称，不少谈判对手看到过他拍桌子的情景。这位愿意维护国家利益的强硬谈判者却在入世之后因为中国的一些让步受到诟病。一时间，媒体上出现了关于龙永图是“功臣”还是“卖国贼”的争论。

对于这样的争论，龙永图很坦然。“为了自己的国家取得利益，必须要照顾别的国家的利益，这才是双赢。为什么有的人说我是功臣，有的人说我是‘卖国贼’？因为有些人看到了你为国家争来的利益，而有的人就抓住那些必要的让步和妥协，所以就会得出不同的判断。在双赢的过程当中，要看你从哪个层面看这个问题。”

响在国际上的“中国声音”

英国的留学生涯，多年的谈判工作，龙永图在国外的时间很多，外国朋友也很多，再加上他对中国不少问题的直言不讳，一些人认为他是“洋务派”，有亲西方的倾向。去年12月4日，在一个论坛上，龙永图言及曾经遭受的质疑，“在谈判最困难的时候，我对这些人的回答是：我爱国啊。”

龙永图的爱国在入世之后更多地表现为在国际上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发出中国的声音。尤其是2003年辞去中国对外经贸部副部长的职位，担任博鳌论坛秘书长一职后，龙永图频繁穿梭于国内国际各个高规格的会议和论坛中。

2004年6月3日，在会聚西方政经首脑人物的意大利彼德伯格秘密会议上，龙永图作为第一个被邀请的东方人，做了一个特殊的演讲。

“我在会上主要是强调了几个观点：中国的发展对于全球是个积极的因素，不要把中国的发展看做是一个威胁；中国的发展还有很长的道路要走；中国的发展主要靠自己的内需，虽然外贸的进出口和吸引外资对它很重要，但是对这个大国来说，只能靠自己。我跟他们强调，中国13亿人发展起来了，是对全球最大的一个贡献。”龙永图对记者回忆起那次会议。

在那次会议上，龙永图被同时参会的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称作会上的“superstar(超级明星)”。

一次又一次类似的场合下，中国的声音被越来越响亮地传达出来。

“作为博鳌论坛的秘书长，我可以在更多国际场合用外国人更容易接受和理解的语言发出中国的声音。我因为现在不在政府，我可以把政府的政策消化之后，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来传达给他们，所以他们也喜欢听。”龙永图告诉记者。

让龙永图感到欣慰的是，他用自己的自信、直爽和睿智赢得了世界的尊重，许多当年的谈判对手成了他后来的朋友。“他们对我说，不管你在谈判时表现得多么强硬，你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我说，这么多年，我讲了很多强硬的话，但是我没有骗过你们。他们说是的。”

这个寒冷的冬季，龙永图的日程一如平常，排得满满登登。他像一个热忱的传道者，奔波在各个论坛和会议中。除了中国经济的腾飞，他的心中有着更加高远的目标，那就是亚洲经济的一体化，这将是他今后数年殚精竭虑的努力方向。